“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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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2/21 10:58:14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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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北京,有一群吟诵古诗词、传承“叶调”的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第一次在课堂上播放叶嘉莹吟诵杜甫《赠卫八处士》的视频时,何雪丽发现,台下的学生们“愣住了”。

  “老师,这跟我想象的吟诵不太一样。”“也不是唱歌,调子有点奇怪……”“没有什么固定的规律,这太难了!”

  面对孩子们的迷惑,何雪丽回应得坦率:“其实我也不太会吟诵,我们就跟着视频里先生的示范,一句一句地模仿吧!”

  何雪丽是北京市第十三中学(下简称“十三中”)高一年级人文实验班(下简称“人文班”)的语文老师。带着全班对照视频“一句一句地模仿”了一周后,去年年尾的一个下午,她看着学生在校艺术中心的舞台上,用他们理解的“叶调”,吟诵了这首唐诗——那一天,叶嘉莹先生追思活动暨古典诗词传承启动仪式在十三中举办,听完叶嘉莹的亲人、朋友追忆这位“诗词女儿”的诗教人生,同学们作为年轻的传承者登台。

  练了这么多遍,何雪丽觉得正式上场那一次“孩子们的表现是最好的”。她听得出来,因为被先生的故事打动、被现场的氛围感染,学生们吟诵的每行诗句,“都是发自内心的声音”。

 缘分

  活动当天,叶嘉莹的侄子叶言材早早赶到了现场。他多年来致力于中国文学教研工作,和姑母一样,最看重的就是学生。已经70岁的他自己骑着小电驴赶到学校,车筐里还放着给孩子们准备的礼物——厚厚的一摞《祖国行长歌》精装书法长卷。

  一见面,叶言材就给记者介绍叶嘉莹和十三中的渊源:这所中学位于北京西城区柳荫街27号,是清朝涛贝勒府的所在,校门口立有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的标牌。叶嘉莹的母校北京辅仁大学,最初的校址就在这里,不过她入学时,已改作原辅仁大学附中男生部校舍。叶嘉莹当年虽不曾在这里上过课,并不影响十三中的师生珍视与这位古典诗词传灯人跨越时空的奇妙缘分。

  十三中校友赵书华参与发起了这次活动,她忙前忙后做了许多联系和沟通工作,也是当天的主持人。“叶先生是诗词的女儿,也是什刹海的女儿!”提到发起活动的初衷,赵书华情绪依旧饱满。她是北京什刹海民俗学会的会员,了解叶嘉莹对什刹海的情愫。

  叶嘉莹曾在散文《什刹海的怀思》开头写道:“我对什刹海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因为这一带乃是我自童年到大学毕业的一段日子中所经常来往游憩的所在。”叶家位于察院胡同的老宅离什刹海不算远,叶嘉莹从小就常在假日随母亲和弟弟到此散步,一家人在长堤上的小铺里叫碗鲜菱鲜藕来吃。后来叶嘉莹考入北京辅仁大学,辅仁女校离什刹海更近,她的恩师顾随家也在附近。长堤边,大学生叶嘉莹写过怀念母亲的七绝,也与老师相和,在诗中吟咏什刹海的风景。后来随丈夫到了台湾,经历人生中一段忧患岁月,因为怀念师友,她常梦见随同学一道去拜望顾随先生,“可是经过什刹海时,就看见到处都长满了极高的芦苇,而我总是迷失在苇丛中,怎样也无法出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什刹海曾寄托着叶嘉莹无限的记忆与乡愁。

  因为什刹海,也因为辅仁之缘,赵书华觉得十三中的孩子们应该记住叶嘉莹这个名字和她一生所做的事。她联系母校办公室的杨志红老师,提出了活动的初步设想。杨志红平时负责十三中校友和校史方面的相关工作,“我是理科生,之前对叶嘉莹先生的著作不是特别熟悉,但我听过先生吟诵。”杨志红50多岁第一次听到“叶调”,她恍惚想起幼时在姥姥家——河北邯郸的乡间,自己好像听过上年纪的教书先生用类似的调子,如唱如诵地吟诗。怕童年记忆不够真切,杨志红还特意向老母亲求证过,得到的答复是,那个年代的老先生的确会吟诵,只是现在会的人越来越少了。杨志红很感慨:“如果没有叶先生用自己的影响力去坚持、去推广,古诗词吟诵这个事不就失传了吗?”

  接到赵书华的电话,杨志红第一反应是,这个活动该办!她马上向十三中校长唐挈汇报了相关情况,得到全力支持,“我们的学生可以参加!”唐挈一直敬仰叶嘉莹,活动当天,他不止来到现场,还带着一本叶嘉莹的《人间词话七讲》上台发言。这位物理特级教师出身的校长认认真真读完了全书,认认真真准备了讲稿。叶嘉莹常说:“修辞立其诚。”她要求自己,也希望弟子为人、为学、为文都真诚实在。唐挈那番从“读后感”展开的演讲,词藻并不华丽,却传承了这份“师者之诚”。

  吟诵

  没错,传承。

  “我的重点是传承,我就教大家吟诗,我留下的这一点海上的遗音,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2020年上映的电影《掬水月在手》中,当时已年过九旬的叶嘉莹面对镜头,缓缓道出自己一生不移的志向。生命的最后时光,为了留下古诗词原本的韵味,老人把传承诗教的重点向吟诵倾斜。叶嘉莹说,自己30多岁的时候,从来没有在讲台上给学生吟诵过任何一首诗词,理由和十三中同学们的感受差不多,“因为吟诵的调子不是唱歌,大家听起来会觉得很奇怪。”百岁时接受新华每日电讯专访,叶先生谈起吟诵,依然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因为“我有时候也不好意思在台上大声地吟唱,(担心)人家觉得我莫名其妙……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一定要把中国古典诗歌的吟诵,更强力地、更努力地去推广和发扬,我觉得吟诵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传承之心切切,她在自己的诗中写下,“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事实证明,叶嘉莹身后,听懂那段“海上遗音”并被叶调吟诵感动的,远不止一个人或者一辈人。

  30多年前,叶嘉莹受邀担任北京师范大学客座教授,还在读书的何雪丽,坐在台下亲耳听先生吟诵过一首南宋词。“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吟诵,觉得很新鲜。”她记得,先生婉转的韵调充满古意,美得令人心颤。

  走上工作岗位,做了语文教师,自己也常给孩子们讲古诗词,何雪丽始终放不下对吟诵的情结,“我很想学,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也找不到合适的老师来指导”。这一次,得知叶嘉莹先生的追思传承活动要在十三中举行,何雪丽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吟诵!纪念叶先生,一定要吟诵!”她在网上搜索了许多叶嘉莹吟诵诗词的视频,做了不少功课,选中了那首讲述离合聚散、人世变迁的《赠卫八处士》。然后带着敬意,和孩子们一起学习了她向往了30多年的“叶调”。

  吟诵不容易,无论是教还是学。何雪丽发现,“叶调”的规律是没办法用语言精准概括的,她干脆用了“笨办法”——模仿。利用早读和课堂的时间,对照视频逐句“跟读”了两三天,何雪丽第一次尝试关掉叶嘉莹的“原声”,让同学们独立完成吟诵,结果却少有孩子能大胆开口。

  范安怡是人文班的学生,活动当天上台吟诵,她大方地站在“C位”,对“叶调”的把握虽然还显青涩,但声音朗朗,毫不怯场。不过她承认,刚开始练习的那几天,几乎只能默诵。“因为不熟悉,所以不敢张口。”面对采访,孩子们坦率真诚,班上的另一位女生林思齐告诉记者,第一次听到“叶调”的时候,甚至“忍不住有点想笑”。而全班一起反复模仿,从完全陌生到渐渐“入门”的过程,在范安怡看来,也是大家不断寻找“叶调”吟诵“真谛”的过程。

  一边摸索着教学规律,一边给孩子们讲叶嘉莹的人生经历,何雪丽讲起叶嘉莹是如何在中年丧女的锥心之痛下,毅然决定从海外归国执教的故事。她想引导学生去理解和体会,在那样的心境之下,当叶嘉莹吟诵到“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的诗句时,老人如歌如诉的音调中蕴含着怎样的情感。在老师的讲述中,林思齐发觉自己不再“想发笑”,而是真心想要学习“叶调”,单纯的模仿变成了带着思考的感悟。

  最初的畏难情绪,也在理解的基础上一点点消解。“‘叶调’就是叶老小时候家里的大伯、大伯母这些长辈傍晚随口吟诵的,可能每一个人、每一遍吟诵的音调都不完全一致,但背后传递的那种韵味是一致的。”人文班的张博然读过叶嘉莹和弟子合编的《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那时就接触过“叶调”,但仅限于听。这一次他不仅尝试着开口,也逐渐总结出一点心得,“吟诵其实是让诗词走进人们生活的一种方式吧,通过这种方式来传达诗词背后的韵味和感情”。孩子们逐渐意识到,“叶调”不是教条,只要遵守平仄格律方面的基本规范,能够把吟诵的韵味、诗人和自己的情感体现出来,即便做不到和叶先生的示范丝毫不差,也不必胆怯地“张不开嘴”。

  “吟诵的魅力,是能让诗词走进每个人的心灵深处。”何雪丽说,她带着学生一遍遍念起“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浮现在她脑海的,不止诗圣,也不止叶嘉莹经历得离合悲欢,“我还联想到自己的人生”。2024年夏天,何雪丽大学毕业30周年,“我们老同学中的很多人,真的是毕业一别,就30年没有再见过面了……那种感触特别深”。

  孩子们还没有这样的阅历和感慨,却也在吟诵中找到一种力量。一生多艰的叶嘉莹说过,“诗词能让人心灵不死”,范安怡对这句话印象极深,她从中读懂了坚韧和持守,为了心中的热爱,接受生活的给予,无论晴日或是风霜,始终向上生长的坚韧,“让生命绽放出更洁净、优雅的莲花,再结出莲子,不断传承”。

  一遍遍练习下来,孩子们心底生出一份责任感。“吟诵是一个载体,传播古诗词精髓的载体,我们大声地吟诵出来,也是完成一份承诺,把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下去的承诺。”范安怡觉得,传播与传承,就是她领悟到的“真谛”。她的同学周妙言也有同感,她把这首《赠卫八处士》视作一个起点,接下来“我们要努力学习中国古典诗词,来滋润内心,丰盈精神世界,将叶先生这份风雅传承下去”。这个高一女生用非常严肃的语气告诉记者。

 读诵

  与“诗词的女儿”叶嘉莹有关的活动,诗词永远是主角,以前是,现在依然是。

  何雪丽为孩子们选了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叶言材选的是叶嘉莹自己的诗——1974年她第一次回国探亲时写下的《祖国行长歌》,全诗长达266句,共1878个字。

  叶嘉莹创作过许多诗词作品,为什么选择这一首讲给孩子们听?“因为那是当年叶先生看到新中国的希望,看到中国人民眼里的希望,内心真正的感发之作!”叶言材说,《祖国行长歌》的每一个字都是姑母的“赤子之情,情难自已”,他想把姑母蕴于长诗中真挚的家国情怀传给在座的孩子——和传承诗词一样,那是叶嘉莹最看重的事,也是叶言材最看重的事。

  叶言材选了姑母的诗,但活动筹备期间,当另一位嘉宾刘子菲告诉他,也想选择叶嘉莹的作品带着孩子们一起诵读时,叶言材却诚恳地建议对方,换成更脍炙人口的古诗词名篇。“叶言材老师说,叶先生写的词,大家并没有那么熟悉,应该选人们耳熟能详的诗词作品,用叶先生的方式吟诵、读诵,这样大家才能一下子听出这跟平常的朗诵有什么不同。所以后来,诗我选了李白的《将进酒》,词我选了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那是一首悼亡词,和当天的追思主题一致。”刘子菲是以叶嘉莹读诵传承人的身份参加活动的,她是北京市海淀区纳兰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与叶嘉莹的缘分也因纳兰性德而起。

  2022年,叶嘉莹与刘子菲合作出版了《叶嘉莹读诵纳兰词全集》,为了原汁原味地呈现纳兰词的魅力,年近百岁的叶嘉莹耐心地将读诵词作的要领传给了刘子菲,还投入时间和精力,亲口录制了书中全部300余首词作的读诵音频作为示范。第一次到迦陵学舍拜访叶嘉莹时,一直醉心纳兰词的刘子菲按照自己的方式为老人读了一首,叶嘉莹听完,笑着对她说:“你不会读词。”老人告诉刘子菲,诗要吟诵,词要“读诵”——严格来说,词应该是按照词牌唱出来的,只是如今词牌对应的曲调已经失传,那至少要按照节奏,按照平仄,把普通话里没有的入声字读出来,再尽可能还原词的韵脚……叶嘉莹给她上的第一课,刘子菲记忆犹新。

  如今再回忆起这些,刘子菲眼睛里闪着泪光。那天在活动现场,看到叶嘉莹生前的影像,她是落泪最多的人。采访中也常常哽咽,她说自己忍不住,“没办法不想起先生对我的好……”但站在台上的那十几分钟,刘子菲没有哭。当天的活动中,刘子菲声音不抖不颤,按照叶先生教她的音韵完成唐诗吟诵,再引导孩子们去感受读诵的特色和魅力。这回怎么忍住了?“私底下想起和先生的一些过往,我就控制不住情绪;但站在台上就不一样了,先生晚年特别强调,古诗词的吟诵和读诵要传下去,那是她很重视的一项工作,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不能把私底下的情绪掺进去。”

  “吟诵与读诵要传下去”,叶先生晚年的愿望已经成为刘子菲认定的一项事业。她带着古诗词爱好者读诵纳兰词,每天录制一段音频发到交流群里,周末年节也不“断更”。有时候白天太忙,等到能静下来录音频已经是夜里十一二点,那她也要发,而且不管再晚再累,她都要求自己的读诵是准确优美、情感丰沛的,这是她的坚持。去年,清华大学附属中学上庄学校将纳兰文化确定为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抓手,建立了一个中华古诗词读诵传承社团。刘子菲每周二、四两天赶到学校,教孩子们读诵纳兰词。她不止讲读诵的基本方法,也讲词作蕴含的情感,讲作者的人生……叶先生就是这样讲诗词的,她也在努力传承。

  叶嘉莹生于荷月,一生爱荷,也写过许多与荷有关的诗词。“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她说过:“我的荷花总会凋落,我要把莲子留下来。”那次活动也如一个播种的过程——范安怡找了许多叶嘉莹咏荷的作品,也看她的讲座,读关于她、关于吟诵的报道和文章。上个学期的期末小作文,范安怡选择的主题是“叶嘉莹与荷花”,她说自己未必写得多么好,但那是她真正感兴趣的题目。“给我触动最深的就是叶嘉莹教授提出的‘弱德之美’……”采访时,范安怡和几个同学都跟记者探讨起对“弱德之美”的理解,聊起他们眼中传承古诗词吟诵、读诵的意义,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和见地。他们的侃侃而谈和他们的朗朗吟诵一样,都是叶嘉莹最想听到的,莲子萌发的声音。(记者雷琨 刘晶瑶 赵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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